三十年前一幅画,飘飘落落十五国——何乃磊成名作《踏青》赏析 文/庄乾坤 《踏青》全貌 1978年冬天,中国的天空炸响了一声春雷——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闭幕。 青年何乃磊作为莒县小店人民公社文化站长,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声春雷,并深受鼓舞。 虽然是文化站长,身份还是农民,吃农村粮,干公家活儿,一月领十二块钱补贴,身份性质叫做“社办公助”,谑称“泥腿子站长”。 何乃磊具有极高的绘画禀赋,从小就喜欢画画,因为画的好,高中毕业后,被选为村民办教师。还是因为画的好,又被聘为“社办公助文化站长”。放电影是文化站的一项重要工作,按照公社要求,每次放电影之前,先播放他画的幻灯片,宣传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开展形势教育。 因为他画的幻灯片要向成百上千的乡亲播放,所以他画起来格外认真,格外执着,一丝不苟,并不断向县城里的美术老师请教。 公社文化站是个土打泥糊的小平台上,在这里,他实现了人生的两大跨跃。 第一个跨跃:绘画技艺得到极大的锻炼、提高。他凭着悟性与勤奋,练就了高超的工笔画线描技艺,奠定了一生的基础,成为看家本领,从此,“一招鲜,吃遍天”。 第二个跨跃:他用宣传画对乡亲们开展思想教育,也顺便把自己教育了,极大地提升了自己的政治敏感性和生活观察力,能够敏锐地感受到时代脉搏。在这方面,他远高于美术界一些同行。这个本领,对于艺术家来说十分重要,它决定了作品的思想水平。有同行说,何乃磊视野开阔,能够“站在田头看北京”。 面对那个即将来临的伟大春天,那些有思想的艺术家无不心潮澎湃,灵感飞扬! 那时的青年何乃磊,每天载着电影机在乡间奔走,似乎感到春风已经扑面而来,仿佛看见丽日高悬、春色横来的盛景,一股强烈的创作冲动在胸中蹿跃! 春潮如海,万紫千红,何处着笔?在田间地头,在放映机前,在与乡亲们交谈中,他都不停地思索。他一遍遍梳理生活感受,一次次构思,反反复复,寻寻觅觅,正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当他终于构思成熟时,便把自己关在文化站的屋子里,从白日高照到画到弯月西沉,从弯月西沉画到朝霞漫天,一气呵成,表现体裁是年画,题名《踏青》。 初稿出世,还需打磨,三年时间,八易其稿,不断提升,直到1983年国家文化部举办全国青年美术作品大赛,他才把作品投出去。 这可是国家文化部举办的全国大赛,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高手如云啊! 一个小小山乡的小小文化站的小小“泥腿子站长”,做梦也没有想到,《踏青》竟然获得一等奖!做梦也没想到,这一次投稿,改变和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 这一年,他正好三十而立! 这是他的成名奖。因为这个大奖,他被转为“官办”文化站长。随着他艺术成就的积累,又被提拔为县文化馆副馆长、馆长,县文化局副局长,莒州书画院院长,被评为临沂地区拔尖人才(即现在的“突贡专家”),被选为山东省第五次党代会代表,成为山东美术界唯一党代表。后来又被选为山东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一幅《踏青》,决定一生!这就是《踏青》的魔力! 《踏青》紧紧扣住伟大社会变革开端期的脉搏,描绘了从极左路线束缚下解放出来的中国农民沐浴十一届三中全会春风的喜悦心情,传递了改革开放巨轮启动的初音。 《踏青》以巧妙的构思,高超的技艺,宏阔的寓意,创造了一个标志时代风貌的经典。
首先,以浪漫主义的手法烘托出浓烈的春天氛围。无夸张不浪漫,浪漫主义是渲染气氛的背景乐。作者以极度夸张的手法,用近二分之一的画面布局了一棵体量巨大的桃花树,树干粗壮苍劲,虬枝蟠螭,硕大的树冠横向伸展,粉色花朵累累重重,光华灿烂,宛如粉色双臂张开,激情拥抱春天。仅这一树繁华,就形成了强劲的视觉冲击力,将蓬勃的生机、袭人的春意倾泻而出。如同一场演出,先用强大的背景音乐营造出“春天来了”的浓厚氛围,调动观众的情绪,为人物出场烘托出热烈的氛围。 巨型桃花树占据了近半个画面 作者大胆突破生活逻辑,以浪漫主义的艺术逻辑全方位营造繁花似锦的春象。空中,除了巨型桃花树,还有翩翩飞舞的花风筝和彩色的莺燕;中间人物头上插着鲜花,臂上挎着花篮子,手中举着鲜花,身上穿着花衣裳,特别是在裤脚、袖口、衣摆上,大胆地添加了彩色边条,俨然成为戏剧服装;地上奔跑的羊身上,也画上了斑斓的花朵;画面左右下角各绽放出几株野草花。可谓上中下三层呼应,人禽兽植四体同春,全方位渲染着浓烈、奔放的春意。春天,以喜悦、灿烂、奔放的姿态,以横涌漫溢的气势,从画中扑来。 裤脚上也添加了彩色条块,如同戏剧服装,这是浪漫主义的手法,符合艺术逻辑。 第二,以充满思辨的空间关系揭示深远宏阔的思想内涵。作者款云:“三月里来好风景,姑嫂打扮去踏青。欢声笑语撒满坡,桃花含笑映山红。都说天堂生活美,怎比农家好光景”。画面上,踏青的队伍宛如一列火车头,按右高左低的态势从右向左行进,呈奔向春天的动势,又如一幅场景宏大的长卷徐徐展开。 人物总体布局如同火车头,呈现向前进的动感。 作者以辨证思维巧妙布局踏青队伍的空间关系,有高有低,有聚有散,有向有反,有同有异,有动有静,有庄有谐,姿态各异,无一处雷同,且蕴含深意。 总体上看,画面人物布局以左侧黄金分割线为界,分为左右两个区域,呈左散右聚、左低右高、左动右静的态势。右区以成年人为主,比较密集,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画面,体现了一个“聚”,而左区三分之一的画面布局了四个稀疏的儿童,体现了一个“散”。在左区桃花树干前,作者有意让踏青队伍断开一个空档,这既为展现桃花树干粗壮遒劲之姿留出空间,又制造了画面的疏朗、通透感。踏青队伍虽然断开了,但是,经作者的巧妙处理,使其外形断而气势连。树干左侧的儿童向前飞跑,右侧的童与嫂紧跟而来,从“花篮嫂”右裤脚的摆动幅度上可以看到她步履匆匆,持收音机的儿童一边歪头侧耳听节目,一边迈开大步向前赶,步履豪健,力度不输,与前面三童形成呼应,气势相连,“形散而神不散”。反之,如果此处人物步履平缓,则形断气也断。作者以这条黄金分割线为界,把人物聚散关系处理得恰到好处,试想,如果右区成年人再向左突破一点,画面就显得拥堵,不通透,反之,再向右缩回一点,画面就显得松散、空寂。成幼之间一旦突破了这条黄金分割线,整个画面的美感度就会大打折扣。 穿蓝衣的“花篮嫂”正处于左侧黄金分割线上,人物布局的疏密度以此为界,分为左右两区。如果打破了这个黄金分割线,整个画面的美感度就会大打折扣。 中国画布局讲究留白,但是作者没有专门留白,而是让整个踏青队伍在桃花树干两侧断开,不仅展现了树干的粗壮遒劲,而且因为树干以白描形式出现,起到了很好的留白作用,构成了画面的“疏”“透”。队伍虽然断开,但是树干两侧人物的脚步在气势上是一致的,前跑后跟,前后呼应,队伍形断而气连。 在这条黄金分割线两侧,还体现了“动”“谐”与“庄”“静”的关系。左区三个儿童手扯风筝,飞步奔跑,花羊紧追;一个儿童歪头侧耳,阔步迈进,姿势各异,“动”“谐”之态强烈,有力地强化了画面的动态感和欢快感,渲染了奔向春天、欢呼春天的氛围。右区人物总体上在“动”,但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静互生。“姑嫂”多数相对步履缓慢,与左区飞奔的儿童相比较,呈“庄”“静”姿态,如,右数第五位双手往头上插花的“嫂”,第九、十位正在说悄悄话的“姑”与“嫂”,均步态轻缓,似停似行,呈“庄”“静”之姿。 圈中的三位姑嫂步履缓慢,姿态娴静,呈动中有静之势。 圈中两位姑娘似在斗指,谐态十足,强化了画面的生动感。 第六、七位“姑”略显稚气,在“庄”的阵容中呈“谐”姿,尤其是黄衣少女,转身回盼,甩动手指,身体呈反S型,节奏感强,显示出一副调皮的“谐”姿,似乎跟后边的少女做“石头剪刀布”的斗指游戏,生动有趣,让人想起晏殊的“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显现出田园诗境般的欢快,使人物布局一下子活起来。同时,也通过人物姿态刻画了人物性格,使黄衣少女成为“有性格的人物”。 在少妇、少女、少儿充满青春气息的踏青行列里,作者还特地添加了一位老汉。老汉的出现,似乎有悖常理。其实,这是作者使用的反衬手法,充分体现了作者精妙的匠心、高超的思维。 按常理,一位老汉出现在这个“丽人行”里,会显得突兀,不和谐,与青春蓬勃的气息不相融,这是一个悖论,是一个难题。正是这个难题,考验、展现了作者的才情。在设计这位老汉的出场方式上,作者匠心独运。如果这位老汉以“庄”的姿态出现,端端正正,无论走或站,都显得呆板,与青春蓬勃、烂漫活泼的画面不和谐;如果单独为他设计个“谐”的姿态,无论怎样,都不符合老年人的稳重。于是,作者让他肩上骑上个小孙子,一哈腰,一曲腿,动态十足,自然顺畅,显得轻松、活泼、欢快,老汉虽老,但充满活力;小孙子手牵风筝、气球,飘然而至,一老一少,“谐”态栩栩,与整个画面完全契合。在空间布局上,老汉位于右侧边缘,且因哈腰曲腿,矮于青春女性,不但没有喧宾夺主,反而增添“谐”趣,丰富了画面。老汉长着皱纹、胡须,一脸苍老,恰恰是这一脸苍老,与“丽人行”形成强烈的反差,有力地反衬了“丽人行”的青春之美。试想,如果没有这个老汉出现,而只有清一色的年轻女性,这个画面就缺少对比,显得单调。 圈中老汉也是谐态十足,但因处于边缘位置,没有喧宾夺主,在画面上起辅助作用,但在表现主题思想上却起发挥深刻的揭示作用。 画中老汉是最“异”之象,也恰恰是思想蕴含最深刻、艺术手法最高明的精彩之笔。老汉的出现,体现了中国人追求代际传承的天伦之乐,体现了中华民族孝老敬亲的美德传承,更体现了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对春天的热切期盼。在老汉轻松、欢快的姿态和表情上,洋溢着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国农民的解放感、欢畅感,让人感受到古老的中华大地冰消雪融,活力迸发,从而强化了主题思想的历史纵深感。 圈中少女的出现构成了布局中的“反”势,蕴涵了多重意义。 一行丽人走向春天的原野,都是面向观众或前方,构成画面的“向”。而作者在最右侧布局了一个少女的侧背影,一边向前迈着欢快的步伐,一边扭头向后看,姿态、手势都转向后方,构成画面中的“反”。这个匠心独运的“反”,蕴涵了多重意义。一是打破了人物姿态的雷同感,进一步增添了画面的“活”与“趣”。二是构成了画面的整体动感。最后面少女欢快的步伐与最前面儿童飞奔的姿态形成前后呼应,使画面有起有收,前后贯通,连成一气。三是产生了画外之意,深化了主题。欢快的身姿与靓丽的手势,链接了观众对画外之意的想象,产生了画外有画、画尽意长的效果。很明显,她在招呼后面的人快快跟上,仿佛后面还有更长的队伍,仿佛踏青的时代长卷刚刚露出端倪。这个靓影在一转身、一举手之际,揭示了主题思想的深远宏阔。的确,在那个开启新时代的春天里,踏青者不只是画面上这几个人,还有画外的八亿农民,正浩浩荡荡、身心欢畅地奔向春天,爆发出改天换地的巨大活力,绘制了全人类最恢宏最壮阔的画卷! 第三,以彩色面块的巧妙搭配和空间布局构成烂漫奔放的视觉冲击效果。《踏青》给人的第一感觉是色彩绚丽,花光袭人,但不落俗艳。奥秘何在?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作者对色块进行了合理分割,按大中小、高中低的规律进行了巧妙搭配与合理布局。 作者既然以浅粉色的桃花树作为背景,那么,人物的色彩必须与背景形成反差,所以在人物衣着上,首先以蓝为主体色调,一明一暗,一冷一暖,形成对比,把人物形象突显出来。蓝色,产生优雅感,十五个人物身上,有五个人物身着大面块蓝色,七个人物身着中面块蓝色,另外还在鞋子、袖子、裤脚上使用了小面块蓝色,从而奠定了“雅”的基调。当然,不是一蓝到底,而是深蓝、浅蓝、灰蓝互相搭配,间隔使用,变幻多端。其次,在六个人物身上使用了绿色的大、中面块,在风筝、莺燕、花草上使用小块绿色作点缀,大中小结合,彰显了春天的蓬勃生机。 然而,蓝、绿均为冷色,不能表达春天的热烈,所以作者又使用了黄、红、深粉三种暖色。红色最鲜艳夺目,如果大面块使用,不仅落俗,而且会夺背景上的花树之色,所以作者仅在儿童身上使用了四个中型红色面块,而其中最左侧和最右侧则是色调较暗的枣红。除最右侧边缘枣红面块位置较高,其他三处中型红色面块皆低空布局,不侵压花树背景,小型红色条块则零星点缀在提包、袖口、裤脚、鞋子、边线上,既显示了红色的热烈、旺盛,又不觉刺眼。对黄、粉两种暖色,分别使用了两个大面块,同时点缀使用了部分中小色块。 因为红色太鲜亮夺目,所以均使用中小型面块,大都布局在低空间,有意规避人的视角。 对于人物身上大色块的使用,作者精心设计,做到上下有别,即人物上衣大部分都缀以碎花或条纹,以“破”彩色大面块的整体感,使之有绚彩而不炫目,与背景上累累繁花相融相洽,共绽烂漫;下身则充分保持了彩色面块的完整性,构成了人物形象的稳重感。 至此,我们可以清晰看到色块大—中—小渐变、高—中—低布局的规律。由此,才使原本浓丽的颜色不刺眼、不俗艳,显得斑斓而雅丽。 黄金分割原则在色彩布局中也得到巧妙运用。作者使用了两个黄色大面块,但色调有差异,空间摆布也有区别。那位老汉虽然身着黄色大面块,但处于边缘位置,且掺入一点青绿,略显暗淡,既不夺画眼,又增添了画面的暖色调,起到辅助作用。而最鲜亮、最显眼的纯黄色大面块,则使用在右侧黄金分割处反S型少女身上,显得格外醒目,加上青春少女调皮、活泼、可爱的姿态,使人物形象进一步凸显出来,形成亮丽的“画眼”,构成风景中的风景,成为整个《踏青》色彩运用的点睛之笔。 图片 黄衣少女正处于右侧黄金分割线上,身着鲜亮的黄色,加上惹人注目的调皮动作,成为最鲜活的、“有性格”的人物,激活了整个画面,构成亮丽的“画眼”。 总之,《踏青》的色彩运用和谐悦目,人禽兽物皆绚而不跳,美而不艳,丽而不俗,在向观众推送出一场视觉盛宴的同时,也用浓丽的色彩和精美的线条谱写了一曲迎春交响乐,满足了人们听觉的期待。从画面中,我们似乎听到丽人的欢笑,儿童的欢叫,莺燕的欢啭,花羊的欢咩,更听到了农村山河大地的欢歌! 《踏青》将中国农民喜悦、奔放的情感泼洒出来,让人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时代气息,正如评论家许家强所言“《踏青》一出,众人皆称赞何乃磊的灵性,还有他那敏锐的触觉,以及他那独到的把握时代脉搏的能力”。 “全国青年美术作品大赛”结束后,文化部将《踏青》等作品送至日本、澳大利亚、加拿大、墨西哥、巴拿马等十五国家展览,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展示中国风貌。 《踏青》是一幅经典,它在云中飘飘落落十五国,尔后不知所踪。因此,这幅经典被忽略了三十多年。好在还有当年的存照与初稿,让我们今天得以重顾经典的靓影,重赏华美,再识精妙,在盛世繁华里作一次深情的历史回望,让三十多年前的春风再一次鼓荡襟怀。 2021年12月冬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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