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还好吗 文/孙俨 大哥是2005年病逝的,当时只有五十四岁,正值春秋鼎盛,让人扼腕叹息。大哥的坟就安在老家西边的自留地里,距老屋有一箭之地,坟上两棵柏树虬枝勃发,郁郁葱葱 ,有千头竟高、独揽风云之势。举目阡陌田畴,唯此苍翠尤甚 ,恰如我的思念,朝朝暮暮,难以释怀。
(一) 我们家姊妹八个,一个与一个仅相差两三岁,我在兄弟间排行老三,在兄弟姐妹中排行为五,但在众多的兄弟姐妹中,唯大哥最爱我。小时候,在村子里那波同龄孩子中,我算是比较“匪”的一个 。记得当时村上有个菜园子,看管菜园子的老汉姓张,平日里孩子们都称他张大爷。在我的印象中张大爷勤劳、质朴,还算有文化,但多多少少还有些执拗、邋遢和怪异的性格。菜园里种有茄子、辣子、西红柿等各类蔬菜,菜长得好,菜地里的草也长得好,孩子们看中的就是菜园里的草。没办法啊,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养猪养羊,放学回来割草几乎是每个孩子都必须做的。论起来割草不是难事,但难的是没草可割,渠边路边井边坟旁 ,几乎都被割光割净,实在没处割了就上树捊抹树叶子,有时被看树护林的逮住连草笼都没收了。割不下草回家交不了差,大人会骂甚至还要挨打。孩子们都知道菜园子草多,可干着急进不去,张老汉和防贼一样看得很紧,孩子们不甘心啊,每到下午便三五成群地提着草笼在菜园四周瞎转悠,和母夜叉巡海一样,转到时候又去爬树弄叶子了。可有一天太阳果真从西边出来了,张老汉有限开放菜园允许孩子们去割草了,入园的条件是平日里听话,嘴甜,干活踏实认真的孩子,最后的结果是,小伙伴们基本都去了,唯有我被拒之门外。从这件事就能看出小时侯的我是多么不省心,可记忆中,大哥从没有因为我淘气打骂过我。有一次我突发奇想,拿了一把破旧的切菜刀,把自家养的一头老母猪的尾巴给剁掉了。我想着,既然壁虎的尾巴断了能长上来,那老母猪的尾巴为何不能,况且切下的尾巴还能煮着吃,我甚至想着可以多切几次。但事情并不是我想象的那回事 ,真的切下来了却无异于闯了大祸,吓得我躲在外面不敢回来。父亲大为光火,最后还是大哥悄悄把我领回家,在遮掩中使我免受了一顿皮肉之苦。 村里人习惯种菜,尤善种大白菜,入秋下种,霜降收获,然后把瓷登登的大白菜埋在地里,上面盖上土或再覆上一层包谷杆 ,这样既可保鲜又可防冻。白菜是当地大多农户入冬后的主菜,上顿下顿地吃,无非是生调一碗,熟炒一碗,好的中间再来一个炖白菜。那时家家户户都种好几亩白菜 ,仅仅靠自家吃是根本吃不完的,剩下的只有卖了,或拉到塬上换红苕。在我们家冬天卖白菜的事主要靠父亲和大哥,当然,拾掇白菜常常是全家动手,刨的刨,削的削,剥去老帮烂叶,削去白菜根,收拾得干干净净,装满架子车,再盖上草帘子,然后用绳子左一道右一道地勒紧捆好。拾掇好的白菜更怕冻,晚上得盖上棉被,或者直接把装菜的架子车挪到屋里,第二天再赶早去卖。 卖菜的集市有远有近,本县本镇的集市近些,但卖不上价,远一点的情况好些,可太累人。那时农民来个钱不易,下再大的苦都乐意多变几个钱。大哥和父亲仍就是这样想的,他们决定去五十里外的淳化县方里镇赶集卖菜。得知此事,我特别想去,想去看看热闹的远方集市。恰好第二天是周末,经过几番缠磨,父亲和大哥终于同意了,条件是不要叫苦叫累,不要喊脚疼腿疼。我说,我还可以接上个绳,在前面拉车呢!由于路途遥远,况且还要爬坡上塬,当晚上我们就出发了,大哥架辕,我和父亲分列两边一人一条绳,如同电影中的拉纤人。平路上能轻松些,可朝北的路大多是漫上,两个多小时后我们赶到了洪水。洪水是个小集镇,是三原与淳化的交界之地,过了洪水街道就是七里坡。以前我对七里坡没有啥概念,以为只不过是个路名而已。一次二姐问大哥,七里坡有几里?大哥笑着说:七里坡,七里坡,这还用问?二姐傻傻地自言自语:噢,七里啊,这么远!我也因此而默记于心。熟悉的人都知道,七里坡是当地菜农去方里镇赶集卖菜的必经之路。七里坡不光是远,关键是坡陡难行,弯急弯多,若负重拉车,不出几身汗根本上不去。 此时大约晚上十点左右,一弯新月怕冷似地就头缩脑露出清瘦的面庞,朦胧的月光在干枯的树枝间扬扬洒洒,北去坡陡弯急的路依稀可见。洪水小镇的人家大都入睡了,为数不多的几家店铺仍亮着灯光。我们在小镇尽头的一处窑背场院上稍事休息,各自啃了几口馍,大哥在附近店铺讨了壶水,轮流着喝饱了,然后跺跺脚,搓搓手 ,似又赞足了气力,两条绳子又绷展了 ,车轮吚吚哑哑地转动起来,脚步在错落中砰然落地,又在重重的踩踏中凝聚成一种合力,湿热的气息从大张的嘴里喷涌,喘息声越来越急促了。车子转过一道弯又一个弯,爬上一面坡又一面坡,弯弯不尽,坡坡相连,行到一段相对平缓的路面,父亲松了一下拉绳,回头招呼我们说:歇歇,喘口气。 可能是走得太急太累的缘故,车停下来人也少了声息,我去找了块人头大的石头,抵在车后轱辘下。父亲蹲靠着路边的黄土堆点上了一袋旱烟,大哥斜靠着一棵干枯低矮的树仍就 没有言语。我想,大哥一定是太累了。月亮比稍早前亮了许多,月光柔和的地勾勒出大哥蹲坐的身影和清瘦黝黑的面庞 ,汗津津的头发愈发让人感到冬日深夜的清寒。在父亲磕完烟灰的那一刻,大哥呼地站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土底气十足地说:再鼓把劲,这剩下的一半坡就上去了。只见他脱去棉衣,把襻绳搭在肩上,随着父亲的呼应把紧车辕,车轮又转动起来了。片刻功夫车骤然慢了下来,大哥拽拽我拉的绳子说:这绳子不得劲了,你坐到车上吧。我瞬间明白了大哥的用意,执意不肯。大哥颇为认真地说:车有些后重,你坐上我能轻一些。经不起大哥的再三劝说,我终于坐到车上了。坐到车上是满身心的轻松,这时候我才感觉到,脚有些疼了。 车轮吃力却倔强地向前转动,一阵冬日少有的寒风从绵延起伏的黄土坡上袭来,又滑入路旁苍茫辽远的沟壑深谷,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呼啸。月亮随着车轮的攀援爬高变得清澈亮丽 ,虽有半月之缺,但依旧光华不减,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写意着父亲与大哥弓背前赴的身影,不断地拉长变短…… 大约又经历了两个多小时,车终于爬到了坡顶,父亲和大哥都已累得气喘吁吁。大哥把车停放在一处打麦的场院,场院边有两间不大的草房,大哥说他每次赶坡卖菜,都会在这里打尖小住。这里距方里集市只有十多里路了,而且基本都是荒原平路,一个多钟头就到了。大哥把我扶下车,我腿有些麻,还感到有些冷,而大哥穿的线衣早已经湿透了。父亲没有说话,坐在一边抽烟去了。大哥找来好多麦草铺在地上,父子们和衣而卧,我睡在中间,可能是坐车换得的精神,长一句短一句地给他们说月亮上的事,大哥躺下就睡着了,父亲听着听着来了句我们山东人常挂到嘴上的那句话:无鸡嘎达蛋,完了也酣然入睡。只剩我在念叨了,念叨着明天能早些到来。 又一个清新的早晨如约而至 ,父子们在不急不忙中上路了,我仍就打坐车辕,随着车的行进东张西望,不大一会便扺达了市场。我们选了一个方便且向阳的地方停下来,父子们又是就地啃馍,大哥又去讨了一壶热水,简单的早餐后身上多了暖意,长了精神。我便开始满世界地转悠,立在窑背上俯看四四方方的天井和窑洞,想着有一天窑洞会不会突然塌掉。看塬畔上粗壮高大的柿子树,树梢上还有摘剩下的红红的柿子,想着软在树上的柿子一定很甜很甜……而父亲和大哥则守着一车白菜招呼着,忙碌着,呼应着陆陆续续赶集的人们,在相互平和的讨价还价中开秤了。 待我转回来的时侯集市将散,一车白菜也所剩不多,大哥一边收拾着绳子、包布及覆车的草帘子、被子,一边仍不停地叫喊着:白菜便宜了,把便宜菜捎上——一个腰背极度弯曲的老者在大哥的一让再让中,以一块五毛钱买去了最后几个白菜,大哥收拾了被人揭下的足足有半蛇皮袋子白菜叶子权当白送。老汉努努腰背,吃力地扛着白菜,提着白菜叶子,带着一脸的感激和满足蹒跚远去,我们也急急地踏上了回家的路程。据大哥说这一车白莱足足卖了二十一块钱,是入冬以来卖得最多的一回,庆幸与满足写在大哥脸上。回家时轻车熟路,大哥让我和父亲坐车,而父亲总说习惯了走路,执意不坐。我则直接坐进了铺垫着草帘子和被子的舒软的车箱,安享大哥带给我的轻松惬意。车过七里坡,情形与来时大不一样了。七里坡再也不是难上的七里坡,而是一下子变得温驯起来了。大哥抬仰着车辕,车脚轻轻抵磨着路面,车便顺坡而下,时疾时缓。我在车上来了兴致,放开喉咙大声叫喊着:吆——呵——呵——声音在起起伏伏中随风滑落,在坡峰沟底间回荡着…… 回到家后,大哥悄悄塞给我五毛钱,作为对我参与卖菜的奖励,这让我喜出望外。在我幼小的心里和有限的经历中,五毛钱可不是个小数字,五毛钱可以办很多事,光火柴就能买二十多盒,还可以买不少面包、饼干等,那可是我平常最爱吃又吃不到的东西。那时候看个病也不过五分钱,但若头疼感冒需要看病时却拿不出那五分钱,不得不生生地煎熬着。攥着那五毛钱,我恍然有了长大成人的气魄,也有了很多想法和冲动,但我一直舍不得花。直到快过年的时候,我专门去五里外的鲁桥镇买了两封一百响的鞭炮。当时一封鞭炮只需两毛钱,就这,我还是分两次去买的,可见每次都经过了很强的思想斗争下了很大的决心。最后手里还剩一毛钱的时候,总想着能凑够二毛钱再去买一封,可我最终都没能实现这个想法。而先前买的两封鞭炮,早已被我拆散开来放在一个不大的瓷罐里,今天点一个明天响一个,大年未到已经放了个净光。而真到过年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了,竟然还不甘心地把手伸进瓷罐,进而又把瓷罐倒过来,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听见外面爆竹声声,我便按耐不住地跑出去看,看爆竹炸响瞬间绽放的焰火,看放爆竹的孩子自鸣得意的神情,然后悄悄地等着,等着没人时去捡那飘落满地的残屑里尚未炸响的惊喜。 时光如流,竞流得这样悄无声息,流得让人惊愕长叹。又是几年过去了,我上完小学上初中,上完初中已到了一九七九年,那一年我考上了初中专。我所上的中专是一所农校,地方在临近的泾阳县永乐镇附近,离家大约三十里路。我对新的学习环境充满了新奇和期待,那将是一段新的历程,新的人生转折点,在我的联想中演绎着严肃庄重的味道。开学那天是大哥特地送我去学校的。那天早晨,大哥用自行车驮着行李带着我,告别了父母,告别了兄弟姐妹,告别了那个破败不堪却充满了融融亲情的院子,路缓缓地向前延伸着,耳边依然回响着那一声声亲切殷勤的叮嘱,回首间那熟悉的面庞,熟悉的院落尽皆融化在依依不舍的泪水里了。 我坐在车后,大哥不声不响地蹬着自行车,两侧是难以望穿的深秋的庄稼地,将要收获的高过人头的玉米棵掩映着坑洼不平的泥路,车行时毫无节奏的起伏颠簸却安抚了我难以名状的复杂心情。大哥灵活地摆动着车头,尽量避开坑坑洼洼的地方,我在安坐中幽幽地想着心事。翻过老龙桥到了县城,路一下子开阔起来,车子游弋于行人和车辆中轻松自如,而且越来越快。出了县城依然是宽阔平展的马路,自行车燕子般地飞了起来,耳畔微风轻拂,路旁的庄稼地、树木、电杆有序地向身后漂移,尚残留的一丝闷闷不乐也在不知不觉中飘散了,心情一下子开朗了许多,隐隐中还生出些许“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轻松和喜悦。依然平坦的大道,把我和大哥直接引向学校驻地。先见到的是两排合抱粗的梧桐树,两边是宽阔平展的大操场,沿着中间的路走去便是学校的大门口。进了校园路分两厢,路两旁依然是粗壮的梧桐树,齐整的校舍古朴庄重 ,浓荫幽径,草绿花香,装点着清新别致的书香环境。办理完新生入学手续,热心的高年级同学把我们引到分配好的宿舍。大哥帮我解下了行礼,又帮我铺好了床铺,完了,大哥要走了。我推上自行车,把大哥送出了校门。大哥接过车子,顺便从衣兜里取出一包东西塞在我手里,便头也不回地骑车走了。我打开包后竟是两个肉夹馍,香味扑鼻,还有点热乎乎的感觉,我想是大哥路过县城借去问路时悄悄买的。再看大哥时已经走远了,脚下宽绰的大路在视野尽头变成了一条细线,那个移动的黑点倏然消失在苍茫的绿色中,一种少有的孤独和寂寞悄悄地漫上我的心头…… 我上了三年中专,毕业后,分配到周至工作,那年我刚刚十九岁。在周至工作了五年,又鬼使神差地调回了三原,接着惶惶了两三年终于成家了。妻子原来在工厂上班,一夜之间就下岗了,无事可做,生计维艰,只好自谋出路了。在城里开店要寻房认租,做生意吧又无本钱,后在朋友的帮衬下 ,开了一片小店,主要经营鸡饲料,那饲料也是通过关系赊来的。好在妻子还有裁缝的手艺,既卖饲料又做衣服,东方不亮西方亮,勉强可以维持下去。我所租的店面空间有限,光放饲料就占去了大半,其余的要住人,做饭,还得做衣服,实在是大紧张了。尤其是房间的味道不好,饲料味,兽药味,再加上做饭的油烟味可谓五味杂陈,这种混浊的气息对大人没啥好处,对小孩危害更大,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把人住的一块搬出去。对此,房东没意见,但也没有空余的房子,有的是紧挨店铺后的一角空地,可以让我们自己盖一间临时的房屋用以住人。大哥知我的想法后放下家里农活,拿着瓦刀就来了。紧紧张张地忙活了一个多礼拜,一间不算宽绰但象模象样的房子建好了。新建的房子湿气较大,但我们还是迫不及待地搬了进去,虽是临时凑合,但却有着住进新房的满足和喜悦。而这既亏了大哥又苦了大哥,每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没得在我这吃一顿饭,都是饿着肚子回去的。我每天必去上班,这是耽误不得的,妻子照顾孩子,还要打发来来往往的顾客,几乎顾不上做饭。大哥既当匠人,又当小工 ,极尽辛苦却无半点怨言,有的只是默默地付出。那时,我虽年过而立,但缺乏老道和成熟,想法很多,今天开食堂,明天开分店,又难以坚持下来,但每一场事都必涉及大大小小的砌砖垒墙的事,这些无一例外都是大哥担当完成。后来日惭明白,我的那些所谓创业的想法纯属冲动性的穷折腾,可大哥总是迁就着我的性子,陪着我折腾,折腾来折腾去,我没挣到钱,大哥却因此受尽了劳累,那经冬复夏、热一身冷一身的汗水,常常使我深怀歉疚并深感 痛惜! 大约在2000年的时候,我在县城东关盖起了直到现在还居住的房子。这块宅基原来是一处深坑,被附近的人家辟为倒垃圾场,长年累月地积攒,垃圾状若小山,不论是自家人或着顾人清理都是件不容易的事。可这事对我来讲倒不是多为难的 ,因为我们家人多 ,因为我们家有大哥领着往前干,在农村什么难事都不在话下。那天晚上,我们事先选好可供转运垃圾的场地,准备挑灯夜战。先是大哥来了,大姐来了,后面接二连三的姊妹兄弟一大帮全来了,四辆架子车如走马灯一样来回穿梭,整整一个通宵全部清理干净。第二天早晨,前后左右的住户发现垃圾山不见了,竞然在一夜之间搬走了,无不啧啧称奇,简直是太厉害了。主体房屋及院落的施工,统一包给当地的工队做了。施工陆陆续续持续了了半年时间,大的主要活路都告结束,上上下下需要修正补损的地方,都是大哥亲力亲为,收拾到最好为止。2001年秋,我和妻子搬进了我们为之奋斗十年之久的新居,舒心愜意的心情不言而喻。自结婚来,我们先后为了工作为了生计不停点地搬家,但无论搬到哪里,都不是真正意义的家,唯有今天的家才是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虽然空荡荡的屋子还没有时新的家俱,里里外外都极简单简陋,但缘自心底的那份踏实以及温暖与亲切的气息无处不在。那晚月亮很亮很亮,月光如洗,从南面的玻璃窗瀑布般洒满卧室的一角,我们如同睡在空旷的田野,难以按奈的思绪在脑海起起伏伏。我想到自己走出家门、走向社会,在艰难困苦中跋涉的岁月,想到妻子随我城里乡下,颠沛流离,白手起家,共度艰辛的日日夜夜,想到兄弟姐妹给予我的尽心竭力,想到大哥的默默无闻,任劳任怨,至真至爱的付出……
(二) 大哥之“大”,不仅仅是他在姊妹们中排行老大,更意味着一种责任和担当,对大哥来说,这是一种不可选择的命运啊。但即就是责任沉重、苦难叠加,大哥从不消极,从不回避 ,从不怨天尤人,而是默默地承担生活之苦,承受生命之重。 在茫茫的岁月之海上,我们家无异于一只漂泊的船,大约在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大哥随父母及祖母相跟着逃难的人潮从山东漂泊到陕西,日后落脚在了三原县鲁桥镇贺家堡。一家人靠着早年来到陕西并扎根在此的一位近亲伯父的帮衬,在堡子西边的一片瓦砾滩上盖起了三间茅草房,靠着传统的做豆腐的手艺为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的艰辛无情地吞噬着父母单薄的年轻,也不断地迎来欣喜和希望。在大哥之后的姊妹们,也相继降生了。每一个新生命地到来,都会激起父母暂短的惊喜,但惊喜之后便是长长地叹息和长久地沉默,当一个豆腐担子担不动日渐沉重的家时,大哥小学末完就不得不辍学,以分担父母持家的艰辛和重负。这个家给尚处少年的大哥准备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但推转豆腐磨子、看好弟弟妹妹是他每天都要面对的事情,在父母亲忙得不可开交时还得推着磨子、看着孩子。弟弟妹妹们多,看孩子也不是个轻松事,常常是顾了大的顾不上小的,直到吃饭时才知道,谁又跑得不见影了。有一次懵懂调皮的我把嘴磕破了,父亲回家后生气地去追打大哥,大哥吓得跑出去老远,跌了好几个跟头。许多年后祖母说起这件事,还叹息大哥为我白白地受了很多委屈。言下之意,早知道我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何必让大哥受那么多不白之冤。那个年代虽然社会落后,饥荒成灾,老百姓日子过得清苦,但很少听说有人贩子,丢儿丢女的事也不多见。我曾漫无天际地寻思过,若那时能有个人贩子把我拐走,落个能填饱肚子的好人家,不仅仅能减轻父母的负担,大哥也不至于为我受屈挨打,这样的话也不算是啥不好的事。但孩子再多,在父母心里没有一个是多余的,在大哥心里也注定会是“怎一个舍字了得”。 大哥十几岁的时候就接过了父亲卖豆腐的担子,也就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幸运的是他不是挑着担子凭脚力走遍十里八乡,而是换成了自行车,出去时驮着豆腐,回来时驮着换回的五谷杂粮,然回再把换回的粮食变卖了,再买成豆子做豆腐。做豆腐不算啥技术活,但确实是苦差使,苦就苦在那时候还没有专门磨豆腐的电磨,只能靠人力推转石磨来完成。条件好些的人家专门养头毛驴,把毛驴固定在磨盘上,蒙上眼晴,然后吆喝着,毛驴便顺着磨道转了起来。而我们家没有这个条件,也不敢奢望能有这样的条件,甚至在一大家人、十多张嘴的情势下连想都不敢想,唯一能做的的也只有靠人一步步地推、一圈圈地转。大哥每做一合豆腐要推上至少两个钟头的磨子,推完磨子常常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那随着磨盤转动研磨,从两扇石磨的中缝边缘不断涌出的乳糜状的豆浆,不知融入了大哥多少汗水。然而到这,也只是完成了做豆腐的第一步。接下来是过浆,烧浆,点豆腐,然后舀到筛子包布里压制成型。这所有的程序若半下午着手的话,到做成豆腐一般就黑天了。 卖豆腐也不是个轻松活,出去的时候车载也不过两筛子最多四筛子豆腐 ,大约也就是四十到八十斤的份量 ,回来时常常是翻倍数量的粮食 ,其沉重和辛苦的程度可想而知。那时,我正上初中,暑假未了,大哥有事当天不能去卖豆腐了,我便自告奋勇想尝试一回。我沿着大哥指给我的常走的路线, 小心且努力地上路了。每每走进村庄,我便极力吞咽着虚妄的自尊 ,大声叫喊着:豆腐——豆腐——人未到声先至,进村时已见有端着盆盆筛筛的等候者,我用装出来的轻松、笨拙地称出豆腐 ,又一秤秤收回应该兑换的粮食。毕竟是初次上手,我没有要多少切多少、一刀就能切个八九不离十的准头,常常因为多了少了不得不切成细碎的小块去平衡秤的高低 ,弄得买豆腐的人哭笑不得。我一口气跑了四十多里路,走了十多个村庄,两筛子豆腐也确实所剩不多了。此时又困又累,嗓子又干又疼,我把车子斜靠在一棵大槐树上歇歇脚,看看太阳约莫已到中午时分了,就急急忙忙往回赶了。回去的一路又处理了所剩的大部分,还有些许细碎的小块让我权当干粮充饥了。回到家累得实在支撑不住了 ,都来不及吃一口饭,倒在炕上就睡了。我仅仅是经历了一次卖豆腐,就领受了其中的劳累,而大哥则是十年如一日天天如此,而且是连做带卖,夜以继日,风雨无阻 ,想想若非生活所迫谁能承受如此繁重艰辛的劳做,谁又能经年累月地坚持不怠? 大哥是我们那个村年轻一波最早做豆腐卖豆腐的人,后来从事这个营生的人多了,那其中原本就不多的利润就更少了,大哥不得不改行做起了杀猪卖肉的生意。用以磨豆腐的两扇磨石在闲置了一段时间后,被拆下来放在院子的角落。只有在这时,我才得以真正发现和了解磨豆成浆的道理。正是那布满磨心凹凸不平呈放射状的磨槽,凭借磨扇近乎千斤的自重,在相互咬合中挤压研磨,最终使大豆破碎并在反复的研磨中化为乳浆。我蓦然觉得大哥就如同那一颗颗被灌入磨眼的豆子,在命运和生活的磨难中竭尽付出,最后化成别样的甘霖,温暖和滋润着苦度艰辛的亲人们。很多年以后,那两个石磨遗失了,但大哥弯腰弓背推磨子的情景,却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每遇脚下有石磨铺成的景观坡道,我总会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在大大小小的石磨上逡巡良久……我不知那块石磨曾是大哥用过?那块石磨留有大哥汗水的气息?那块磨石能承载我沉重绵长的思念? 自大哥开始做起杀猪买肉的生意,我们家就短不了吃肉,每隔一段时间,大哥都特意留下一吊新鲜的猪肉,让侄子给我送来或招呼我去取。有大哥时我们不愁吃肉,而且吃得放心。大哥卖肉依旧习惯于走乡串户式的叫卖,走的还是他多年来一直叫卖豆腐的路线,这条线串起我们家西边的十数个村子,很多人熟悉得直呼大哥的小名。多年后我偶尔路过,闲聊时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依然亲切地提起大哥的名字,忆起大哥的模样,说起早年吃过大哥叫卖的豆腐和猪肉,话语间充满了亲切和怀念。要想了解更多精彩文章,视频。请关注文化新传媒网站,专业团队,超群拍摄技术,带给你超凡展示,尽在文化新传媒
大哥用于带卖猪肉的车子还是以前那辆卖豆腐的破旧自行车。这辆自行车是生产队时期凭票买的,是名声很响的飞鸽牌加重自行车。那个时代的人听毛主席的话,有着纯正的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不懂得掺假使杂、偷工减料,所生产出的自行车承重抗压,结实耐用。即便是这样的自行车,一旦进入我们家情况也会大不一样。长期的超负荷骑行,泥里水里风里雨里,最后落汤鸡似的光丢了一幅车架、两个轮胎,其它如车铃车闸、泥瓦车撑,坏的坏、掉的掉都不复存在了,连脚踏板也只剩下个光杆杆转轴了,振铃凭人喊,刹闸靠脚蹬就是这辆车的真实情形。但它依然可骑可载,依然是宁折不弯,称得上是“公鸡中的战斗机”。大哥几十年来仗车走四方,风雨兼程,奔忙跋涉,迎来了黎明,碾碎了黄昏,驮走了勤劳,换回了收获,他和这辆自行车一样,同样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同样是我们家留名青史的功臣!
每遇生意不好时大哥也去做一段泥瓦活,或跟工队去干,抑或自己包点零碎活。大哥做起泥瓦工来娴熟精细,中规中矩,齐砖对缝,颇见技能。大哥的泥瓦匠手艺用在挣钱的时候并不多,很多时候都给人服务帮忙了,乡亲邻里自不必说,姊妹们每有动土建房之事,那怕是垒个锅灶,盖个鸡窝,都少不了烦劳大哥。大哥从来是有求必应,甚至闻声必到,那怕暂时放下家里的事、地里的活。说帮忙只是一句话,但干起来却不是一时一事,常常是活越干越多,时间越干越长。但大哥从无怨言,更无慢怠,都是有始有终地收拾停当,才会放手放心。多年来大哥对每一个兄弟姐妹殷勤看顾,尽力帮衬,这些反倒助长了我们对大哥的依赖心。这个事给大哥说说,那个事让大哥来干,无论给大哥增添多少烦劳都觉得心安理得,凭借着亲情安享大哥的付出和关爱。在大哥心里我们永远都小,永远都有着长不大的懵懂无知,永远都是需要呵护、需要帮助的弟弟妹妹,而我们谁又真正走近过大哥,理解大哥的愁苦和伤痛,给大哥一丝一缕亲情的抚慰? (三) 大哥病了,这一病就真的倒下了。大哥是在昏迷中住进医院的,病床上的大哥始终安静安祥地躺着,额上的皱纹稀疏而深邃,瘦削的脸颊青中泛黄,时而张合的嘴唇间露出一个稍带残缺的门齿——那是大哥年轻时干活不小心用斧头磕坏的。病重的大哥满脸倦容和憔悴,只有那一头浓密、根根直立的头发,和那双颇具个性、浓黑不减的卧蚕眉,还留露着大哥以往的率直和坚强。 大哥住院前夕,为小儿子办了婚事,也算了却了心头的掛牵。但我知道,大哥心头还有很多很多放不下。放不下年逾古稀杖黎相扶的老父亲,放不下柔弱乖巧尚未成人的小女儿,放不下含辛茹苦相濡以沫的大嫂,放不下平日里赖以关爱的大家小家,放不下一声又一声叫着“哥哥”长大的兄弟姐妹。守在大哥病床边的女儿,一声声轻唤着爸爸——爸爸……她一直坚守着不敢丢开爸爸的手,唯恐丢开了,爸爸会瞬间离去。那透着哀婉凄苦的呼唤,揉碎了一颗颗翘首祈盼的心,泪水从一张张脸颊划过,又默默地洒落在近乎凝固的时空里。就在大哥住院第七天的早晨,他突然间睁开了一直昏睡的双眼,环视陌生的病房,清晰地回应着守望中亲人们的问侯。他还撮着吸管喝完了我专意从家里赶早磨制的一小杯豆浆,我知道,这是大哥再熟悉不过的味道了。喝完豆浆的大哥脸上隐隐漾出一丝满足,又沉沉睡去。我原以为大哥有了好转的迹象,从此便会一天天好起来,可谁知这竟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万恶的病魔最终还是生生地把挣扎中的大哥从我们身边夺走了。大哥被抬离医院后,在空无一人的病房和幽长的走廊里我放声大哭,我哭我的无能和无助,哭我内心的惶恐和孤独,哭我骤然梗在心头的内疚和自责……大哥被亲人们接回家,安顿在他熟悉的屋里,安卧在他熟悉的床上。年近八旬的老父亲在亲人的搀扶下来到大哥近前,颤抖着手抚摸着大哥的脸、大哥的头,禁不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儿啊,你太累了……太累了。
一捧黄土把大哥拥入深情的黄土地,那是一片大哥生前无数次耕种过的土地啊,那一年四季的蔬菜、庄稼,依依呵护着安息的故人,殷勤祭献着各类蔬果成熟的芬芳,和重重叠叠绿色的问候。那涓涓流过的灌慨之水,融着家人们辛勤劳作的身影,渗透着绵绵无尽的思念。 在大哥去逝后的第二年春天,我偶尔买下两只较大的花盆,却不入世俗地移种了两棵柏树,这或许和我趋于偏执的性格有关。我不太忌讳柏木从阴的说法,却独爱这种特殊的名副其实的“千头柏”,爱它千头竟高、生机勃发的姿态,和那春去秋来凌雪傲霜凝重而鲜活的绿色。刚移栽时还算正常,可仅仅过了一个多月后这两棵柏树就不明原由地憔悴了,原来密实的枝叶日渐稀疏,枝杆上皴起一片片焦枯的树皮,隐约在表面的少许根须明显干枯了,几次喷雾浇水也不见好转。也许是灵犀有感,惋惜之余我去掉了花盆,让侄子把两棵柏树移种在大哥的坟头,不成想这两裸濒于枯死的幼龄柏树,却在很短时间里神奇地复活了,而且愈发生机盎然。每年的清明节,兄弟姐妹及大哥的儿女都会集于柏树前凭吊追思,每年这两棵柏树都愈见髙大,带给人与众不同的气象和感觉。或许他人永远也不会明白,那逐年见长的不仅仅是大哥放不下的牵挂,也是亲人们聚积在怀郁郁难舒的思念啊!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大哥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四年了,十四年光阴易逝,唯思念挥之不去,心早己是伤痕累累。平日里,我对涉及大哥的话题,有着一种特殊的惊悸心里,害怕提及更不愿提及,那是痛苦结成的伤疤啊,不经意地碰一下便痛彻心扉,以至于在连续的几天里都心绪难平,忧思郁结。我很少做梦,却期待着大哥能托梦给我。这么多年,依稀记得有两次真地梦见了,一次梦见大哥正立在高高屋架上砌墙,我心里好不纳闷:谁说大哥病了,这不是好好的吗?还有一次梦见大哥一脸的憔悴和病容,我叫他,他不做声,然后茫然地转过头去,我叫着叫着,大哥就不知去向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每一次我都从梦中惊醒,心难过得如同针刺般的疼,疼得揪成一个疙瘩,在翻来覆去中抽搐着 。我在内心一遍遍呼唤着大哥,一任泪水默默涌出,扑簌簌滚落脸颊,湿了枕头,湿了黑夜难以禁锢的无边无际的思念…… 大哥,我已然读懂了你在梦中茫然回转的身影和无言的寄托。大哥,不论你在哪里,你都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大嫂,看顾好侄儿侄女和他们的家,我也会和你一样用心关爱和眷顾曾生活在那个贫寒却温暖的大家庭中的兄弟姐妹 ,时时给他们送去生活的问侯和生命的祝福! 大哥,许多年以后 我们都会相聚在一起,到那时我们还要相约来世,来世我们一定还做兄弟,还做手足情深的兄弟姐妹,还是充满温暖温馨、至亲至爱的一家人。 大哥,你还好吗?
作者孙俨简介 孙俨,名宝灯,男,生于1964年8月。大专学历,干部身份,现已退岗赋闲。原籍陕西省,咸阳市,三原县城关镇老明林村。
1982年参加工作,先后在地方镇政府,县委组织部,宣传部,地方志办公室,广播电视局,县文联工作或任职。主要从事或负责文秘及文化相关事项,先后主编《三原年鉴》,巜三原县志》,《带您游三原》,《三原文事》等专题刋物。2017年,按地方有关规定,从县文联主席的岗位上退下来。 本人身体健康,勤奋务实。有一定的文化积累和相关工作经验,擅长撰写政务活动及文学题材的文章,善于组织协调各类活动,主持文化主题编輯和写作事项。爱好书法,有着多年的研习经验和基础,在当地享有广泛的社会认可和良好信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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